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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处的荒野

发布时间:2016-04-29 09:07:50    作者:    来源:中国保险报·中保网

□阿贝尔

一个人的脸是最可能被记忆的。眼耳鼻口,各有千秋。还有不同的肤质肤色,不同的表情气质。脸是人的叶子。其次是声音。声音像脸。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脸和两个声音。一个人的声音有时比脸更容易被记忆。包括咳嗽声和脚步声。声音涉及波长,涉及振动。然后就是背影、身影。我们每个人都有追逐背影的经历,都有通过背影认人的经历。一个人的背影有一个人的味道。我们不是通过单纯的背影认出一个人的,而是通过一个人的味道。我们把好看的女人的背影叫倩影。有时候,一个人的背影就是他的全部。

一个人有他的荒野吗?我们喜欢一个人,迷恋一个人,我们熟悉了他或她的全部。脸,身影,声音,甚至气味,但这个人对于我们还是有荒野。一个人的荒野有两种。身体的和灵魂的。我们爱一个人,迷恋一个人,甚至与这个人有许多身体的和内心的交流,但如果我们还不曾绝对地得到他或她,他或她就有荒野。柏拉图式的恋爱双方的荒野是身体,是性。固定性交易(包括没有爱情的婚姻)双方的荒野是灵魂。同床异梦,荒野在深处。一夜情双方的荒野更广阔也更暧昧,有身体的,更有灵魂的。爱情总是来于开垦荒野的冲动,去于荒野的开垦。荒野是渴望,也是痛苦。荒野孕育悲剧。

一个人的荒野是变换的,就像人类的文明一样,今天的荒野可能是明天的熟地,而昨天的熟地可能是今天的荒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朵白云,白云飘到哪里,荒野就跟到哪里。

对于我们自己,身体的荒野是背部和足心。不借助镜子,我们永远看不见我们的背部。足心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部位,如果我们没有患上脚气。我们灵魂的荒野远远比我们身体的荒野广大、深邃。孤独是灵魂的荒野。群交也是。害怕孤独就是害怕裸露荒野。对于大多数对灵魂缺少发现、缺少关注、缺少培育和探索的人来说,他们的荒野就是除开一张庸常的脸的全部。

一个村庄的核心是房屋、树木、竹林、石墙、鸡犬和人。一个村庄的核心也是一个村庄的熟地。村子里的每一物件都为人熟知。房背上的水葵。屋檐下的青苔。马厩边的手磨。竹林里的鸡犬。老牌老调的水牛。袅娜的炊烟。樱桃树下被磨得光溜溜的铺路石。这些朴素的物件因为人熟知而充满人情,充满温情。但一个村庄的魅力不在它的熟地,倒在它的荒野。就我的经验,每一个村庄都有它的荒野。一个村庄的荒野不属于村庄内部,也不属于外部。一个村庄的荒野游离于村庄之外但又牢牢地控制着村庄。一个村庄的荒野有远有近,但大多很近。可以是光秃秃的,也可以是阴森森的。远的荒野多为光秃秃的,是岩石、灌木与贫瘠的土壤的组合。近的荒野多阴森,甚至恐怖。有野草,有板栗树,有鸡屎藤,有臭老婆子,还有坟。坟是旧坟,已没有多少鬼气,年代久远得仿佛与村庄无关。也是残坟,只露着半截断碑,斑驳的柳体残存着明代或清代的时光。一个村庄近的荒野潮湿,有一种腐朽的气味。不是死人的气味,但人人都以为是。

像村庄的别处一样,村庄的荒野也能够获得阳光雨露。春天的荒野也会开花,变绿,会漂浮七里香的气味。春节和清明,荒野坍塌的坟头也会挂上新纸,新纸会在春风中哗哗地响。挂纸是一种风俗,一种意思。但具体是谁的意思,没有人知道。夏天的荒野会变得像热带雨林一样茂盛。会有蜈蚣、蛇和蟾蜍出没。竹子和驴子都热得流汗的时候,夏天的荒野会出奇的凉,像是开着空调。但永远找不到冷风的源。因为是荒野,加之有坟,一个“阴”字便可以得了。秋天,随着树叶的零落,荒野开始敞亮,到了冬天,就更加荒了。荒芜和荒凉。太阳挂在残碑上,落在枯草里,荒野除了荒,还有一种安详。这安详正是残坟里的灵魂所需要的。

一个村庄的荒野是一个村庄的灵魂,就像一盘围棋的眼儿。谁敢说眼儿不是围棋的灵魂?

城市也有荒野。城市的荒野不在城乡结合部,虽然那里有粪便、垃圾、蛆虫、蟑螂。肮脏和杂乱不是荒野的特征。荒野的特征是荒凉,是罕有人迹。城市的荒野也不在堤岸江边。堤岸江边有游艇、歌舞和垂钓者。只有深秋的黄昏,残阳冰凉,枯叶飘零,堤岸才有那么一点点荒。

一个城市有两种荒野。一种是在繁华街市的午夜。一种是在都市人自己的家中。午夜,或午夜之后,繁华被睡梦带走,留给街市的只有空旷、昏暗和寂寥。还有少许的恐惧。尤其在冬夜,又飘着冻雨,有酒鬼晃过,唱着梦呓。酒鬼是艺术家,下岗职工,堕落官员,或失恋的初中生。凄厉的北风吹过,梦呓在前,艺术家在后。要是夏夜,还有胆大的在街道拐角处搂抱,甚至做更过火的事。无论春夏秋冬,午夜或午夜之后,在城市的荒野,都有凶杀案发生。往往是几个人追杀一个人。往往是些少年。

沙发、电视、杂志、碟片、插花、盆景、艺术墙构成了城市的另一种荒野。空虚,厌恶,压抑,长时间的无言,时隐时现的恐惧,体现了都市人的荒野感。卡夫卡常去布拉格郊外的山头哭泣。卡夫卡选择荒野来释放自己。卡夫卡的哭泣是一种叙说。城市活在物质和感官里,被铜臭和声色包围。城市人的灵魂成了荒野,精神成了挽歌。

在我们到来之前,地球不是一片荒野,而是一颗荒野。我们的到来像是注定要消灭荒野。这种消灭有地理的,也有人文的。我们的脚印留在哪里,哪里的荒野便开始消失。我们的所谓智慧留在哪里,哪里的荒野便不复存在。荒野变成熟地,熟地变成城邦。乞力马扎罗不仅有风干的豹子,也有我们的足迹。珠穆朗玛被我们一次次踩在脚下。江海湖泊,差不多每一寸水域都有我们的船只划过的痕迹。不久前,美洲大陆还是荒野,可是哥伦布发现了,荒野变成了今天世界上最典范也最霸权的国家。九寨沟曾经也是荒野,美丽绝伦的荒野,而今成了世界自然遗产,成了每天赚钱上百万的风景区。

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的荒野所剩无几。我们正在雄心勃勃地制定开发火星的计划,也许就在明天,火星这颗对于我们来说绝对荒野的星球,也会变成熟地,种上我们人类最爱的金子、银子、钻石、珍珠、权力和战争。

然而,就像当年成吉思汗的征服一样,我们的开垦是徒劳的。我们开垦,我们走过,但我们仅仅是开垦,仅仅是走过。这非常类似于我们打着手电走过黑夜,我们照亮的只是我们脚下的一小块黑暗,身前和身后都是更广大也更无知的黑暗。我们照亮,我们走过,我们只是无限黑暗中游弋的一个忽闪忽闪的亮点。我们的垦荒也是无限荒野中的一个随时都可能熄灭的镢头的闪亮。我们身前是荒野,身后也是荒野,只是在我们身后的荒野,多了我们失落的文明和风干的欲望。

一个人在山巅看天,却在白云深处看见了荒野。深不可测,无边无垠,既不像一个人的荒野那么隐秘陌生,也不像一个村庄的荒野那么阴森恐怖或荒芜坦荡,更不像一个城市的荒野那么暧昧多意。白云深处的荒野不是我们政治的荒野,文化的荒野,甚至不是我们意识的和艺术的荒野。白云深处的荒野是时间的荒野,宇宙的荒野,是我们灵魂深处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