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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记

发布时间:2016-03-25 14:00:37    作者:阿贝尔    来源:中国保险报·中保网

对于一个从未涉足过北方的南方人,陕北只是一个想象。借了电影的镜头和民歌的曲调。

在南方的淫雨里待久了,陕北会成为想要叛逃的地方。它干爽、旷阔辽远,比南方的烟雨与霉绿更适宜于安放灵魂。

看腻了南方的园林,再去想象陕北的窑洞,审美完全是两样。甚至连死亡也是两样,南方的死亡会当即转世,转成蛆虫和飞蛾,而北方的死亡则是一张兽皮和一挂干肉,接近一种唯物的永恒。

陕北人的嘴巴、喉咙、声带和胸腔都是为信天游和兰花花生的。为信天游生的部分朝着天空,为兰花花生的部分对着个人;不管是向天向人,中间都隔着沟壑和黄土塬。

也可以倒过来说,陕北人的声道是在唱信天游和兰花花的过程中形成的、完善的,两者属于绝配。信天游是辽阔土地上的产物,天地间的吆喝与唱播,它的关键发生不在海拔而在旷阔。它不同于青藏高原上藏民的长声和高音。青藏高原海拔极高,人与歌声都要更接近天空,带了佛的特质,同时也较黄土高原滋润,声音里有足够多的电离子。

黄土高原上的心,黄土铸就的心,也不同于南方的心和青藏高原的心,它干裂、饥渴,从来不曾被填满过,就像布满沟壑的黄土高原本身。声音代心表达,就是信天游,就是兰花花。信天游表达存在,渺小的个体在广大的高原上的存在;代表了人,也代表了人以外的其他生命,包括白杨和沙柳。兰花花表达人欲,表达爱,它是想象中的快乐与满足,直接中有缠绵,缠绵中有直接。干烈,且透着火焰的曼妙,有抚爱又不止于抚爱。

陕北人压抑的人欲做了民歌的模子,每个人都是模子,表达就是创作,说唱就是创作。有的喷射,有的弥散,有的流淌,乐曲的形式完全取决于压抑的程度和角度。

延安以北是最典型的黄土高原,但还算不上荒原。比起陕北南,荒是多了点。陕北南的荒还仅仅是在黄土与空气的湿度上,而陕北北的荒落实到了地表,落实到了裸土和单调的颜色。冬天成雪原,是另一种荒。我看见的是五月绿色点缀的荒,白杨树、榆树、柳树,绿极为有限——覆盖面有限,色度有限;再大的树再多的枝叶,也达不到南方的淫绿。绿灰灰的,透出艰难。绿树灰灰的,更多的山原和耕地也灰灰的,河谷也灰灰的,成片的灰调和各处映衬的灰调贴着地表,在天光中弥散着一种悲苦,即是北方题材的油画中常见的那种悲苦。

悲是调子,苦是空气和柳叶与白杨树皮的味道,不是生活。生活,无论在窑洞里的热炕头还是在窑洞外的莜麦地里都是美的,却也是淡而无味的。

过了靖边,过了横山进入榆林,海拔高了,地貌变了,由黄土高原又上了个台阶,到了内蒙古高原的边缘。

黄土塬、黄土坡和纵深的沟壑没了,耕地也没了,铺开的是一望无涯的荒野——只能表述为“荒野”,说“旷野”并不恰当。荒是贫瘠,是植被给人的稀疏感,是沙化,但还没落到戈壁荒漠的境地。黄土高原与内蒙古高原过渡带上的荒是携带了生命表征的,绿与裸土裸沙的灰与黄色交错,生命与死寂参半,它是一个生态进程,也是一个时间进程,呈现的局面是人类活动的结果。人就像上天的棋子,或者宇宙中的星流,任命运推演。上天不接触大地,不接触空气与生生死死,不接触草原与沙漠,上天让人来接触,把人推到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当中。

我不知道人在这样的地表活得怎么样。如果他们没有选择,没有选择深入到了基因,那么他们的感觉便会如同我们所有的人各自在这颗星球不同地表的生存感。就像我们无法选择父母一样,我们有爱有恨,只能认命。不过,我注意到了那些植物,白杨和沙柳,种类单一的草,以及人工栽种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们活得极艰难,顽强到了每一片小叶每一个短枝。每一片小叶都是紧咬的牙齿,每一个短枝都是紧握的拳头。

榆林这座城已经很现代化了。高楼,马路,豪车,酒店,烟囱……很西化的自助餐,电梯的速度,红酒的味道,酒店的咖啡杯和床单的洁净程度……倘若你只待在酒店,不走到城外的旷野里去,你压根儿感觉不到城市与大地的反差。荒野中的现代化,有着贫瘠甚至沙化背景的现代化,这几乎就是现代文明的特质,也只有现代文明才可以呈现这样的面貌。

神木也是这样一座现代化的城。它的河枯败得不成样子了,但城很气派,很坚实。我不知道城里的文化如何,软性的由人性引发的审美如何,想必还是空缺吧。今天很多城都是这样,现代化只是它的外观,只是它工业、商业的部分。文化没有到位,文明还停留在野蛮阶段,现代化仅仅是强行插入的贵金属。它结合的文明都是周边农业的,比如信天游和兰花花,比如唯物的价值观。

陕北高原上的现代城不可能来自农业与自由贸易,也不可能来自畜牧业,是黄土下面的煤炭和石油垒起了这些城。它们是淘金的地方,跟农牧业关系不大。榆林、神木的富裕程度是我们这些说起也算富裕的南方人不敢想象的。黄土下面就是黑金子,就是液态金子,有的地方徒手便可以挖出煤炭。然而,这些黑金子对于一个牧羊人或者种地的人,意味着什么?

环境造人,环境也造文明。人总是依赖地理,不同地理逼着居民创造不同的文明,只有符合一个地方的自然的文明才可能拯救这个地方的人。人定胜天是妄言,也是危言。

在月黑中歇脚无定河畔的靖边城。它的现代化只呈现给我们路灯照见的很小的一部分。像榆林、神木一样,靖边也是座能源城,现代化也是能源现代化,不关乎文化。文化也不是千百年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融合的那种传统,而是在唯物拜金的观念冲击下碎裂、崩溃的流冰流沙。金钱扶持不了信仰与美,人性只能从确认人的价值、从自然美的属性获得滋养。

城市在哪里都是一个样子,凸现在地表,像一块伤疤。人群簇拥,欲望流溢,藏污纳垢。

城市把生最大化集中,把物质和享乐最大化集中。只有郊外的殡仪馆能够震慑住城市的欲望,震慑住生的不死的假象。

我不曾去考察陕北人与城市的关系,比如霍竹山进城,史小溪由一个乡下娃变成一个城里作家,他们是否比一个南方人进城要更难——更难适应,他们是把更多的乡下的东西带到城里还是更多舍弃?如果把更多的黄土的东西带进城,是否会排斥外来的现代性?

与广大的乡野比较,城市还是很小的,但我断定它们正在扩散为这颗星球上的毒瘤。

死亡也得不到凸现。土地和空气干燥,死尸不宜腐臭,死亡不如南方恐怖。死亡在干燥的黄土和沙漠里,渺小如一棵白杨树的枯枝。南方的空间是局部的、具体的,它由每一件具象的东西标识出来,比如山坡、树木、河谷、岩崖,它的天空有时只现一绺,死在这里很大,一具死尸腐烂发臭,整个溪谷都闻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