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张身份证, 一张是1998年发的, 一张是2000年, 最近的一张发于2002年。三张身份证的住址各不相同, 说明从1998年到2002年四年间, 我换了三地方, 内心经受的动荡由此可知。按理, 办理新身份证时,要把旧的身份证上交, 可每一次领新证时我都私下给派出所办户口的老头儿塞上十块八块, 就都留了下来。这一举动, 被朋友们认为我潜意识里想借此干点什么坏事。
而我经常对着这三张身份证上的照片发呆。第一张照片里的我器宇轩昂, 头发细密黑亮有型, 脸色光洁如梦, 有少僧般的微愁。第二张脸庞轮廓分明,表情坚韧, 显现出一个成熟男子的气质。第三张, 头发蓬乱无光, 脸色粗糙, 神态沮丧, 朋友们评价说整个一犯罪嫌疑人。
仅仅四年时间, 我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三张身份证就是证据。看着这三张照片, 我开始感伤, 继而恐惧。
偶尔回家, 看到父亲都要比上一次有了改变,比如, 白发更多了, 背更驼了, 皱纹更深了, 话更少了,表情更木了, 人更老了。
我的心情就特别的难受。
这使我的每次回家都是一次考验。
----所谓人的一生, 其实是加速度的, 就像转动的线轴, 越转到后来, 速度越快。转着转着, 一生就过完了。
前些天, 我哥从家乡打电话来, 说他的岳父死了。这让我难受。他岳父是我和我哥的忘年交。他岳父早年和我们一同在家乡教书, 后来退休,一生性情澹泊, 无欲无求。他曾经经历丧子之痛----他的小儿子在二十岁那年患尿毒症死了。后来他挺过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生活似乎已把从前的不幸覆盖----他的大儿子结了婚, 生了小孙子, 他和老伴随大儿子进了县城, 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 儿子媳妇孝顺, 老两口身体健康, 常下下跳棋, 去老朋友家串串门, 每晚还会抿上两口酒……可是, 就前些日子, 他一个人买了一瓶农药, 骑了自行车离开县城回到二十里之外的老家,在一个安静的山上喝下了整整一瓶农药。两天后人们发现了他, 他的神态安详, 好像他去的是一个他自己满意的地方。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常常听到朝阳(他的小儿子)的召唤, 往往情不自禁……"
----没有谁能阻止死神在一个人心中的莅临。
我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有的死于衰老, 有的死于绝症, 有的死于非命。他们本是活在我心里的, 带着他们的脾性和温度。他们一个个的死去, 我心中的黑暗越来越重。有个黑洞越来越大。
仿佛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这在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一天人们突然会听到一声巨响----事先没有一点预兆的一声巨响。
我外表温热, 内心寒凉。
我为什么写作?也许我想借助写作来劝阻内心的坍塌和死神的莅临, 稀释感伤和恐惧。就像借助爱给原本沧桑的生命增添一份美丽, 借助美给往世留下一点念记。
所谓生命, 其实就是一尊冰冷、孤单的石膏像。
而写作, 应是围在石膏像上的一条温暖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