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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时代的慢船

发布时间:2013-08-29 12:17:02    作者:谢镇远    来源:中国保险报·中保网

葛文·杨是英国《观察家报》的记者,在采访了15个国家的战争或革命后,决定给自己放假,并设计了一趟奇怪的旅行:实现他从小的海上冒险理想,乘船周游世界。

他随性选择广州作为旅程终点,拿着地图在路途中勾选要停靠的城市,有些是他做记者时曾到访的,有些只是因为他觉得地名好听。方式不是乘一条远洋邮轮,而是要搭乘不同的船只,“跳换”着前进。那是1970年代末,世界已进入飞行旅行时代,对他如此“作”的计划,从各旅行社、航运公司返回的信息,都不太乐观。也许这反而带给他兴奋之感,总之他准备了些行头和读物,在一个8月的早晨上路了。出发前一晚,杨有点失眠,在他30年的旅行生涯里,每次出远门前都不免会觉得自己可能一去不返,此次亦然。

足足7个月之后,旅行果然在广州结束,几年后他出版了记录这个行程和故事的书——《慢船到中国》。书的第一段是:这是个简单不过的主意:连续数月,搭乘各式各样大小不同的船只前往各地,看看会遇上什么事情。它们取材自“逃向海洋”的古老想法,一种孩提时代的想望,培育自“无数的故事,传奇故事,关于船只、星子及善良之人居住的岛屿”。

他从伦敦飞到雅典,把希腊选作下水之地,从此开始了半年时间里不断跟各种港务人员、船长和水手、签证官、船运老板,以及短暂的菲律宾武装反叛者打交道的历程。貌似一切只为了延续一段又一段的航程、接近既定目标,其实所有遭遇都陆续进入了他设想中的游记书段落,我想,他要的就是这个。

路上

他途经塞浦路斯,这个被土耳其和希腊分裂的岛屿,目睹了在希腊一侧不得不迁往土耳其一边的土耳其村民:把带不走的动物和机械卖给邻近的希腊农民,带得走的缝纫机和锅铲搬上卡车;老人颤抖着给房门上锁,好像他只是出门散步;壁炉里闷烧的火尚未熄灭。

在苏伊士,杨跟一个叫哈塔的航运经理聊六日战争,哈塔说苏伊士本有13万人口,被轰炸后跑得只剩三四千人,变作死城。杨则说他也曾短暂停留在苏伊士,出于好玩把一张明信片投进一个半埋在瓦砾中的邮筒,寄给伦敦的新闻编辑,心想可能要几年后才会投递到,结果却在十天后就寄达了。

从迪拜到卡拉奇,他目睹了巴基斯坦船员一改海上的邋遢相,在登陆前精心修剪、梳理胡须,或者用钳子拔,再换上体面的衣服,喷香水。他们从迪拜为自己和亲属购买收音机、唱盘、饼干、衣物,让人想起改革开放初年的中国,当然还有如今的奶粉。为避免在海关遇到麻烦,他们拼命把许多件衣服套在同一个身体上。还有港口与肾上腺素的关系:无论你离开得多么短暂,或将停留多久,一到港口,肾上腺素就“开始起作用”。

行程在卡拉奇搁浅,巴印之间的政治纠葛使他无法乘船前往孟买,纵然万般无奈,也不得不改乘飞机。结果是漫长的航班延误,机场汹涌的人潮和各种办事不便,让他可怜巴巴地想:何时才能再倚靠着船的栏杆,跟那些形形色色可爱的船员厮混一处。

这位无事忙的行者,每到达一个码头总是急着寻找下一条船,但麻烦不断。在科伦坡等船时,他贸然登上一条小破船,抽空前往马尔代夫,于是在海上遇险,极度不安中他梦见“一座大岛徐徐自水中升起”,其实那是一条鲸鱼,它不会只是静静卧在海里,这只像“伊丽莎白女王号”一样大的海怪高高跃起数百英尺,他紧紧抓着小船边缘,绝望地等着怪物掉回海面产生的震荡。暴风雨可不是梦,他得带着被甩到地上撞出来的瘀伤,一只脚踩住舱壁、一只脚蹬着天花板、手抓窗框来固定自己。在悬崖般的巨浪打击下,他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呢?而当风暴过去,风平浪静,海豚跳跃在侧,船员高亢地歌唱“你看你看这就是爱”时,他又高兴自己就在这里了。

他搭乘的除了嘈杂的机动船,还有“沉静缓慢”的帆船:从斯里兰卡航向印度,这条双桅纵帆船该出发了,却没有风,过了一个半小时仍在科伦坡港里。船员只能跳或游到别的船上,像纤夫一样拉着帆船走。结果也许是一个法术让他们借得东风,一个泰米尔水手嘴唇紧闭,吹起口哨,像“哀伤的鸟鸣”,就有“某个东西吹拂了”杨的发梢,风来了!大伙手忙脚乱升起各种风帆,“有如白色火焰吞噬桅杆”。

大海不曾改变

那个时代的海上航行还是危险的吗?一位船长告诉杨,当年他所在的公司已有两艘船沉没。之前一年的冬天,一条德国两三万吨级的船从不来梅开往北美途中,在风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人知道原因。

杨在被困港口的无聊日子里,翻阅商船名录里记录的意外事件,那些惊人的记载显示“船运界的平静外表给人多么错误的印象”:有17名船员的“盛兴号”消失,“米里那号”被断定已解体沉没,“印度那号”只有一人生还,“吉斯·瑞亚号”撞上勘油平台在墨西哥湾沉没。作家康拉德写到“米里那号”的失踪:栏杆、救生圈、碎片、桨,无法为突如其来的结局提供地点或日期。《船运新闻报》甚至无法称之为“丧失全船人员”。它只是“失踪”;谜样消失,成为世界般大的谜团。

忧伤

他遇到一船又一船东方的水手们,他花大量时间观察他们的行为, 用拍立得跟他们拉近关系,了解他们的梦想,总结船长们性格和行为的共同之处。他被他们喜欢也喜欢上他们。才上路不久,在告别只搭乘了一天一夜的“派崔克·维也戎号”时,他登上接他上岸的小艇,双方背道而驰让他快速拉开与大船的距离,他猜船舷上朝他挥手的人应该很快就看不见他竖起大拇指的手势了。“在这趟漫长的旅程中,这并非我最后一次充满强烈的被抛弃感”。有过远行经历的人,对这种旅途上的情感当不陌生,你甚至可能对萍水相逢的人,突如其来产生深情和依恋。

相信他会一再被这样的感觉所笼罩。但他再次正面描述这种情谊,是在离开印度港口土提柯林时,他上岸后仍与船员们来往,去他们家中做客,却也并无较之其他时候程度更深的密切关系。但当他要乘火车前往马德拉斯时,站台上发生了感人的一幕:一个船员带着用线绳绑着的泰米尔甜点,冲到站台来送行;另一个把一串白、橘、红花串成的花环套到他的脖子上,再往他手里塞一颗小柠檬——那是泰米尔人表达尊敬的象征;有人帮他数区区两件的行李,“头前后摇摆,泪水滑下他的脸庞”,在握手时亲吻杨的手。即便此时,杨的表述依然是克制的,他没有坦白在这过程中他自己的表现,在长时间挥手作别后,也只是说到自己的“失落感”“恢复正常以后”。

遭遇武装分子

客观地说,葛文·杨的旅程应属有惊无险,有故事但也说不上冒险。称得上紧张的大概在从马来西亚山打根前往菲律宾的三宝颜时,因为它们之间的苏禄海上,活跃着杀人越货的海盗和反抗马科斯统治的武装反叛者。杨乘一条菲律宾商船渡海,并遭遇了武装分子登船。他凭借西方人的独特,应对的精明和从容,以及惯用伎俩——用他的拍立得给不速之客照相,得以保住性命和夹克,仅失去了望远镜。另一次他们误以为海盗正在逼近,杨只是鼓足勇气才没有立即趴下以防海盗射击,结果是虚惊一场。最后船长把他送上一座小岛,换小船前往三宝颜。登陆后他已是满身泥污,却因为终能安全抵达而欣喜若狂。

这已经接近行程的尾声了,接下来有豪华船只把他送到香港,他跟随警方人员出巡,亲见他们在深圳河的夜色里堵截大陆偷渡者。之后再前往澳门和广州,在后一个行程中,大概像今日的朝鲜游一样,在有人陪同下草草游览若干景点,随即返回香港。我想他此刻大概已无多少对红色中国的好奇之心,他人为的、无中生有的伟大壮举,就此功德圆满。全书戛然而止。

有故事的人

葛文·杨在英国康沃尔与南威尔士度过少年时期,然后进入牛津大学主修现代历史。毕业后曾在伊拉克一家船运公司任职,后在伊拉克两河流域与沼泽阿拉伯人共同生活,又再与阿拉伯西南部的游牧民共处。1960年在突尼斯加入《观察家报》任驻外记者。其著作除本书外,还有《回归沼地》(Return to the Marshes, 1977)、《伊拉克:两河之地》(Iraq, Land of Two Rivers, 1988)、《慢船归乡》(Slow Boats Home, 1985)、《二陆之隔》(Worlds Apart, 1987)、《狮岩之外》(Beyond Lion Rock, 1988)等。

读旅行文学作品,既是通过作者的双眼看到他们的历程,也会渐渐反观到作者本人。这些成熟的作品,笔端一般很少表现自己,但他们多多少少总会流露本心,如《寻路中国》里海斯勒的仗义,如《老巴塔哥尼亚快车》里保罗·索鲁的尖锐。看《慢船到中国》,可以发现葛文·杨在文学领域的渊博。行程中主要是与底层劳动者打交道,但当他遇到有知识的人时,立即会展开文学上的交流,甚至不乏卖弄之心,这时的他就恍如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还穿插着记述了他在越战时期在柬埔寨的血与火的经历,在菲律宾时也稍稍提及曾采访马科斯的旧事,只不过是借屈伏塔和流行音乐在这个国家引人发噱的流行一笔带过。这让读者意识到在这趟行程中认识到的那个似乎胸无城府、个性简单的作者,却还是个有经历的人。

由于大陆长时间并不重视译介旅行文学,葛文·杨对于国人大概是陌生的。读罢此作,不禁马上去搜索他的资料,可惜少之又少。他这趟慢船之旅盖在1979年,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是个有点性感的年份:虽然有点熟悉,但那一年的形状和色彩,在记忆里是完全不确凿了。很想看看他镜头下的那个年代,他在书中写到携带的相机,写到拍照的情节——他这一路一定拍了不少照片,但却一张也找不到,网上没有,书中使用的是很多手绘插画。

搜索的结果还包括得知,他已于2001年1月18日在伦敦仙逝,终年72岁。

旅行文学像一道道一闪而逝的闪电,瞬间照亮作者的旅途,用它特有的“惊鸿一瞥”,让读者看到某些幽暗历史的瞬间,虽说短暂,却也真切,令人难忘。比如葛文·杨所记述的希土之争分割的塞浦路斯,果阿嬉皮天堂的动人故事,二战毁掉了西班牙式优雅的马尼拉,以及中国大陆的偷渡客。这也是伟大游记作品的价值与魅力所在吧。